印朵拉.蒙塔聶利(Indro Montanelli, 1909- )的長篇和短篇小說,都極為出色。〈將軍閣下〉是一篇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義大利戰犯的故事。故事中,關於主人翁「將軍」的事蹟反而著墨不多,而且大多是透過第三者簡短的傳述。類似這樣的寫法固然罕見,同時也使得這篇短小的故事成為五臟俱全的精妙之作。故事敘述以詐賭維生的貝托尼,在監牢裏偽裝成原不屬於他本分的角色,進而成為同牢獄友的英雄,到最後,他只好依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,面對極為殘酷的挑戰。同屬義大利籍的名導演羅塞里尼(Roberto Rosselini)曾將本篇改拍成既出色又引人入勝的電影。
將軍閣下
棺材擺在那兒,跟其他六十四具從佛梭里集中營運來的棺材排成一列。人們在上面灑遍鮮花,就像對其他棺材一樣。米蘭大教堂一片肅穆,我夾雜於眾人之間,雖然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,不過也沒人抗議。真的,人們對死者之慈悲,一如對生者之冷酷。如今,這具棺材就要同其他棺材穿過虔誠的人群,引發安葬。每年的六月二十二日,它會接到遍灑公墓的溢美之詞。夠公平了吧……我們是誰,來裁定這整件事呢?
德拉.羅佛瑞將軍閣下,身為軍團指揮官、巴度格里歐的密友、亞歷山大將軍的「技術顧問」,一九四四年春被德軍官在米蘭的維多監獄裏。那時盟軍仍在義大利半島緩緩向北推進。某天晚上,當他企圖從盟軍潛艇登陸,以指揮北部的反抗運動時,在熱內亞附近被捕。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人,他讓德國獄官法蘭茲印象非常深刻。法蘭茲跟他說話時不僅立正站好,甚至弄了張便床擺到他的囚室裏。義大利籍的看守凱拉索特地為將軍挑了一朵玫瑰,插在玻璃杯裏送過去﹔當他經過我牢房的窺伺孔時,通知我這個消息。沒多久,他轉回來說將軍想見我,並且讓我出去,護著我到他的囚室。
從他弓形的雙腿、纖瘦的身材到貴族般的輪廓,四處散發著「騎兵軍官」的氣息。他穿著束腰的衣服,戴著單眼鏡片和假牙。想到我們民族的命運如此令人信服,我不由得深感震驚。他可以用鋼鐵般的魅力下達命令,而且使人聽起來像是懇求。即使此刻,在被捕數週後,他的臉頰仍然刮得乾乾淨淨,褲子燙得筆直﹔從他亮光光的靴子上,幾乎可以察覺到那雙看不見的馬刺。
「我猜,你就是蒙塔聶利?」他說話略顯慵懶,一逕擦著鏡片,沒跟我握手。「登陸前,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了。巴度格里歐私下跟我談過,最高當局對你的案子非常同情。我們不妨這樣想吧!當你面對槍斃執行對那天,除了盡你的本分外,就沒其他事了。請你放輕鬆點。」直到最後這句話,我才知道我兩腳跟併攏、拇指貼著褲縫立正站著,就像操典教的一樣。「我們都這裏盡我們當下的義務,不是嗎?」他繼續道,用另一隻手指甲清理小指的指甲縫。「一個軍官隨時都在工作崗位上,他是,正如西班牙人說的,是一個死亡的新郎。」他對我一笑,悠閒地在牢房裏踱來踱去,屈展他纖瘦弧形的雙腿﹔然後停到我面前,擦好鏡片,放回原位。「我們倆都離婚禮的日子不遠了,」他繼續道:「我的判決早已下來了,你的呢?」
「還沒有,將軍!」我幾乎是壓抑的感情回答。
「會下來的,」他跟著說:「我聽說,你會被光榮地槍斃。了不起,訊問時你的表現很好。德國人拷問口供時相當粗暴,但是對堅不吐實的人還有點騎士風度。很好,繼續執行你的命令。下次刑求的話,如果你覺得必須吐出一個名字,就報我的好了。我不是懷疑你的精神耐力,但是肉體畢竟有限。我沒什麼好說的。事實上,我的老朋友馬歇爾˙凱瑟齡訊問我的時候,我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。無論如何,我還不是跟他解釋說,我沒想到那個英國潛水艇艦長會那麼笨,笨到去回答德國巡邏艦誘捕的信號。『你信任英國人啊?』凱瑟齡笑著問我,『為什麼不呢?我們甚至曾經相信德國人。』我也微笑回他。『對不起,』他說,『除了槍斃你,我沒其他選擇。』『那倒不壞。』最後我說。至於你的情況,下次訊問時,只要堅持到底就行了。畢竟,我們還有一個簡單的任務要完成:死得像個紳士。你的起訴狀怎麼寫的?」
我詳細說明我的案子。將軍閣下聆聽時眼光盯著地面,像個聽懺悔的牧師,不時還點頭贊同。
「很清楚,」他下結論道:「執行任務時被捕,那是軍人的死刑。他們絕對『一定』會射穿你的胸膛,條例是很嚴厲的。隨時讓我知道案子發展到什麼程度,你現在可以走了。」
被捕六個月來,那是我第一次沒去想關在另一邊牢房裏的妻子。到了晚上,我請求凱拉索准許我第二天去理髮,同時帶把梳子給我。那個晚上躺下前,我忍住寒冷脫下長褲掛在窗條上,希望褲子能回復原形。
接下來的日子裏,透過窺伺孔,我可以看到正對面囚室內的將軍閣下。一個接一個,所有的囚犯都受召前來向他報告。理論上,我們這一棟,可怕的第五棟牢房,專收容隔離監禁的人犯,向來也都是如此。可是將軍的威望實在太高了,因此義大利籍的獄官都覺得可以破例一次。進去時,他的客人會立正站好,筆直鞠躬,即使是共產黨人也不例外。稍後離去時,他們會跨著堂堂的步伐離開。二一五室的俘虜原本時常為了妻子兒女抽泣,自從跟將軍談話後,就平靜多了﹔甚至被法蘭茲逮到抽菸而遭鞭打時,也不再抽抽噎噎哭了。凱拉索告訴我,幾乎所有人談過話後,都像我一樣,要求理髮,同時也要根梳子和一小塊肥皂。如今即使獄官也把小帽戴得方正,並且試著說正確的義大利語。這棟牢房從未如此安靜過,當穆勒來視察時也稱讚這種新紀律。有史以來第一次,他不再叫我們「反法西斯的走狗」或「骯髒的巴度格里歐叛徒」,反而暗指自己是「窮凶惡極之王」。我們都抬頭望著天花板,假裝沒聽到這種話。將軍閣下依其階級站在稍前方,聽了從容轉過腳跟回囚室去。穆勒哼了一聲,卻沒說半句話。
一天早上,P上校和F上校被帶走了。問到最後有什麼願望,他們都提到將軍。將軍在門口接見他們,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他跟人握手。然後,他一邊緩緩地撫弄銀髮與調整鏡片,一邊微笑著跟兩位軍人說話。我敢肯定,那是些真摯又溫柔的話語。突然間,砰然一聲,他立正站好,眼光冷冷地注視他們,對他們行了個行軍禮。P和F的臉孔突然像粉筆一樣蒼白,卻微笑著。他們離去時,腰桿挺直、步伐堅定,夾在黑衫軍間﹔從沒有一刻,他們看起來那麼像上校。稍後,我聽說他們倆個仆倒時都叫著「國王萬歲!」
同一天下午,我被帶下去訊問。穆勒警告我說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,如果我再不說……等等諸如此類的話。可是我幾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﹔儘管我盯著他,卻幾乎沒看到他。我能看到的,只是P與F那兩張蒼白的面孔與將軍閣下大理石般的容貌﹔我能聽到的,也只有他慵懶輕柔的聲音,如「死亡的新郎……執行任務……戰死沙場……」等等。兩個鐘頭後,穆勒沒拷打我就放棄了。即使他真的用刑,我相信我也不會吐出半個字,更甭提說出將軍閣下的名字了。回牢房時,在他的斗室前,我請求凱拉索讓我停一下。
德拉.羅佛瑞正坐在床沿。我立正站好,他放下書本,凝視我良久,方才緩緩說道:「很好,真的很好。我對你期望很高。」然後作勢解散。但是到了門口,他又叫我回來。「等一下,」他站起來說:「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。嗯──哼,真不知該怎麼說。我希望能這麼說吧!蒙塔聶利上尉,我對你的表現非常非常滿意。我希望這位好獄官也聽清楚,因為他將是我們僅存的見證人。非常非常滿意……幹的好,先生!」那個晚上,我有生以來首度感到孤獨地活在世上,快樂而孤獨地陪伴死亡新娘,忘了我的妻子與母親。國家一度對我是那麼真實而重要的東西。
我沒有再見過他,但是出獄後,我從佛梭里的生還者得知他餘生的光景。
將軍閣下突然被送走。跟一群聖維多的囚犯一起,他被塞進火車貨廂裏,用船運往佛梭里集中營。旅途中,同獄的夥伴把小桶子放下來讓他當椅子坐。當警衛進來檢查時,他還拒絕站起來。警衛毆打他,尖叫罵他:「你這隻豬,貝托尼!」可是將軍發覺沒必要解釋他不是貝托尼,而是德拉.羅佛瑞,軍團指揮官兼巴度德里歐的朋友間亞歷山大的技術顧問。他絲毫不紊檢起幸好沒破的單邊眼鏡,把它放回原位,依然坐著。警衛咒罵著離開。
將軍閣下到佛梭里後不再享有從前的好處,他關在普通的小房裏,而且要工作。他的同伴輪流為他分擔掃廁所之類更加侮辱的工作,但是他從不主動偷懶摸魚,雖然體力勞動對他而言負擔相當重,因為他已不再年輕了。挖土搬磚時常使得他痛得臉都歪了,但是他會睜大眼睛,看哪個人露出可憐的表情﹔白天結束後,他就譴責這些該罵的人。他認為,他們都是軍官與紳士,只有接受他目光的灼視和言語的鞭笞,他們才會記起自己的身分。他掙扎著保持指甲與臉頰乾淨,幾乎到了奮不顧身的壯烈地步。他從不抱怨。
就在那時發生了六月二十二日的大屠殺。為什麼發生至今還不清楚,有人說是為了報復熱那亞的事件。四百名囚犯在方場上整隊排好,狄克曼少尉從中抽出六十五人,逐一宣佈名單。第一批人中就有貝托尼的名字,然而沒有人出列。「貝托尼。」狄克曼吼道。「貝──托──尼!」他瞪著德拉.羅佛瑞站的地方。狄克曼到底是知道呢?還是只是對將死的人開玩笑?「好,好,」他嘻皮笑臉地說:「德拉.羅佛瑞,隨便您罷……」所有人屏息看著將軍閣下掛上鏡片,邁出三步。「請你稱我德拉˙羅佛瑞將軍。」他站到待決的人犯邊就位並糾正道﹔同時用右手的食指清理左手的指甲垢,兩隻手出乎意外地平穩。
六十五個人都靠著牆、上了手銬、幪上眼睛。只有將軍閣下拒絕幪眼,少尉也允許了。機關槍架好時,將軍閣下邁出一步。「等等!站住!」狄克曼伸手抓住左輪叫道。將軍閣下又邁出另一步。「各位先生!」他以號角般的聲音叫道:「在這個最要緊的時刻,讓我們想想……」但是狄克曼的「開始射擊!」和砰砰槍響切斷了他的話。他們全倒下來,而將軍是唯一沒有在地上扭曲蠕動的人。他的單片眼鏡奇蹟般地仍留在原位。他們把他丟到壕溝去時,眼鏡還在。即使在棺材裏面,我想,他還戴著眼鏡。
今天,六月二十二日,屠殺的週年紀念日上,在米蘭大教堂我面前這具棺材裏,其實並不躺著想像中的德拉.羅佛傑瑞將軍的屍體。而是生前累犯的貝托尼德殘骸。貝托尼,一個熱那亞人,以紙牌詐賭的專業賭徒與小偷,因為一些小罪遭德軍逮捕,答應為他們做密探而扮演一個不存在的將軍,只是演得太成功了……
知道這些重要嗎?樞機總主教為他跟其他人一起祈禱真的不算錯嗎?
畢竟,對貝托尼而言,這個騙徒兼小偷兼密探,在死亡的那一刻,的的確確是個將軍,而且,毫無疑問地,他死了還是讓人相信他是巴度格里歐的朋友間亞歷山大的「技術顧問」。沒有他,我永遠不會有個晚上在牢裏覺得自己是個英雄……P和F也不會像個上校該做的那樣走向槍斃執行隊……因為他,缺乏勇氣的人找到了勇氣,二一五室的囚犯也不再為妻子兒女抽泣……
願他扭曲的靈魂得到安息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
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
匿名留言的話,留言可能會被丟到垃圾留言裡不會被我第一時間發現喔,還是請留下您的大名吧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