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西摩.蒙田培利(Massimo Bontempelli, 1878-1960)早年曾任牧師,旋即全力投入寫作。一九二六年,他與幾位友人共同創辦的一份極受重視的刊物《九OO》,愛爾蘭的著名小說家喬易思(James Joyce)也曾擔任過這份刊物的海外特約編輯。
在創作方面,蒙田培利極反對傳統的寫實主義,而主張他所謂的魔幻寫實主義(magic realism),他認為這是企圖從現實中發覺超現實的新嘗試。事實證明蒙田培利極有遠見,經由歐洲和南美作家的繼起努力,魔幻寫實主義已造就一股不容輕忽的風潮。
作為魔幻寫實主義的先驅人物,蒙田培利透過他質精量多的短篇小說,大大拓展了讀者的視野,這篇〈鏡子〉就是典型的代表作品。
鏡子
談到鏡子,我必須提到另一件事。我知道,有人會指責我扭曲這個主題﹔但是,耐心點,我的讀者。我可不願讓有些不懷好意的人,認為我把大半光陰耗在鏡子前。相反地,正因為我很少使用這種令人困惑的發明,至今仍無法接受它為我所創造的奇怪幻象,也就沒把它當作稀鬆平常的日用品看待。
大約八天前近中午的早晨,房東太太拿著一份電報喚醒我。經過一小番自我掙扎,我試著讓自己能好好閱讀。電文發自維也納,收件人是我本人,地址正確無訛。內文是這樣寫的:
〔後天離開前往羅馬句點 再見句點 馬西摩〕
兩個月前我在維也納了十五天。我試著回想那些日子裡所有我見過的人。我有一位匈牙利朋友叫狄波,還有一些叫佛利茲、理查和約翰的人。我想了又想,就是想不出維也納除了我之外還會有個叫馬西摩的人。
事情顯然只有這麼一個結論。既然在維也納只有我這個馬西摩,發電報的馬西摩就是我自己。
因此那是封我的電報。
我明白了!──我叫道。
但是,站在另一方的讀者,卻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我會解釋清楚的。但在此之前,關於電報這件事,我必須告訴讀者另外一些經驗,一個簡單的例子就夠了。有一天我在整理房間裏的東西時,不巧發現我的雨傘丟了。我找遍了每一處。不只一次(碰到這種情況,我們皆習慣如此,好像找一次並不夠似的)我翻遍的平常置放雨傘的角落,依然徒勞無功。最後,我任憑它去,繼續工作。我們一生中會丟掉比雨傘更重要的東西。
兩天後,就在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時,收到了如下的電文:〔今晚抵達 雨傘〕我沒多在意這封電報,晚上平靜地入睡。隔天早上,首先映入我眼簾的赫然就是那把雨傘,絲毫無誤地擺在我找了多次的角落。
當然,我很清楚,在一個先前找了多次的地方發現失物,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(雖然科學仍無法解釋這點)。談這樣的事實在沒什麼用。但是,一件失物用電報通知其歸期,可就非比尋常了。
心中既有此例,在讀發自維也納的電文時,讓我直覺地受到震撼,以及底下我將要說明的事件事,即使是讀者諸君中最相信唯物論的人,也應該視為極自然的事了。
不過在這裡,我們必須稍稍往前回朔。
兩個月前在維也納,我站在一面鏡子前打領帶,正準備搭火車回羅馬。那時整個城市瀰漫著政治抗議活動。
正如我剛剛說的,就當我在鏡前打領帶時,忽然一聲爆炸巨響撼動了整幢房子,我面前的鏡子也裂成碎片。
我知道那是顆炸彈,便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繼續打領帶。打好後,我提起手提箱,開車到車站,離開維也納。幾天後,我回到羅馬﹔時值深夜,因此我立刻更衣就寢。
隔天早上,我一手拿著修面刷,一手拿著毛巾站在鏡前,卻大吃一驚,因為我看不見任何影像。更精確地說,是任何影像都有,獨獨不見我自己。我可以看到滿是肥皂泡沫的修面刷晃來晃去,也可以看到毛巾同樣地攪動,好像發了瘋似地在空蕩蕩的空中飛舞。可是我,我卻不見蹤影。不管是我的臉孔,或是我的身軀,都不在鏡裏。
突然之間,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,我不由得哈哈大笑。
我相信,所有用鏡子的人,尤其是女人,一定曾注意到,在他們把自己移離先前照視的鏡子時,會感到輕微的不舒服﹔分離時會有點抽蓄的感覺。這種感覺源於極輕微、不易察覺到的用力現象。﹔當我們要把自己扯離,從鏡中撤走自己的影像時,就造成了這種情況。
這就是那天在維也納發生於我身上的事。由於我的鏡子突然碎裂成片,以致於我無法即時撤走我的影像,無法在它還未消失前把它帶走。
自然,當我匆匆離去,沒有注意到這件意外。如前所述,兩天後,當我在羅馬照鏡子時,才初次瞭解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因此這兩個月來,我失去了我的影像。起初有點不方便,尤其是打領帶、刮鬍子的時候。不過我學會了不用它來做這些事。我學會了用記憶打領帶﹔至於刮鬍子,我則利用聽覺和一把吉利刮鬍刀。
我把鏡子從慣見的地方拿下來,放到旅行用的大皮箱裏。
我唯一必須小心翼翼的,是不要讓任何人在街上、咖啡店和別人家裏看到我站在鏡前。你知道,人們很容易受驚的。他們會想知道怎麼弄成這個樣子,如此一來,我就得解釋,我就得跟他們討論形上學和類似的困惑。
雖然失去影像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,基於上述的理由,我還是很高興八天前接到了電報。當下我就知道(現在我假定即使最愚鈍的讀者也已明白)這封電報是由我的影像發出的,好通知我他要回家的消息。
自然,我一點也不急著從鏡子裏瞧見我自己。我不要讓我的影像知道我很在意它,不要讓它知道我焦急地等候它,不要讓它知道我不能沒有它,免得它因此洋洋自得。既然它八天前離開維也納,就算它搭最「快」的火車,也早該在四天前就到了。但是一直到昨天,我仍然未再照過鏡子。直到昨天,我才從皮箱中取出鏡子,像往常一般吹著阿伊達的口哨,把鏡子掛回浴室原位,瞧也不瞧它。然後,我矜持的極度的鎮靜和冷漠,調整好腰圈和領帶,並且瞧了它一眼。我出現了﹔那就是我的影像,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。原先我還有點擔心,怕它會有點懊惱,為我的漠不關心感到遺憾,而且可能會因為長途旅行而顯得疲倦。不,它看起來正處於最佳狀況,而且跟它的擁有者一樣冷漠而鎮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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