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像

節錄自《德國短篇小說精選》         張美惠 譯

作者簡介

  漢斯.班德(Hans Bender)於一九一九年出生於海德堡附近。曾任文學評論編輯達二十六年之久,主編過許多詩集。由於工作的便利,經常不遺餘力地提攜後進。他的短篇故事多描寫中年的一些戰時經驗,文中經常透露出對恢復納粹所破壞之道德秩序的關切。他的作品特色是文體簡潔、口語化,完全不落俗套。這裡所選的〈聖像〉描寫的是一九四五年戰爭甫結束的德國,充滿幻滅、無家可歸以及離鄉去國德人的悲痛。


聖像

  為什麼不是別人先看到?為什麼偏偏是我?這個既了解祂的涵義而又千方百計想要躲開牠的人。
  我怎麼會知道那個小盒子裏裝的是什麼。起先我以為裏頭一定是幾個銅板,大概是經過這裡的哪個流鶯無意間掉的。不知道這個盒子值不值錢?我好奇地停下腳步,確定四周沒有人看見,迅速地彎腰檢起來塞到我的口袋裏。
  離我撿到盒子的地方大概幾碼遠有家花店,裏面明亮的燈光從窗口透出來,窗邊有幾盆蘭花、山茶以及一些奇奇怪怪不知名的植物。就著窗口的光把我的盒子拿出來看,當然動作裝著很不經意的樣子,就像掏出一包香菸似的。盒子是金色的,上面刻著細細瘦瘦的一個十字架,橫的那一槓剛好把刻在上面的一條魚從中間截過。打開盒子,裡面赫然是聖體,據說那是耶穌基督的化身…。我心裏突然恐懼起來,趕緊把盒子關上,卻不敢放回口袋。把它和打火機、鑰匙、髒手帕放在一塊兒似乎很不妥。我知道牧師都是用絲巾包起來,再用一條紫色繩子繫在胸前。對了,我的夾克左上方有個口袋—就在靠近心臟的地方。我決定把它擺在那裏。
  這時候窗欄後邊的盆景中間出現一張男人的臉,戴著副眼鏡,燈光反射到他的鏡片上,映出兩個尖俏的上弦月。他的手臂從葉叢中伸出來,手裏握著剪刀,剪下一枝山茶的莖,花朵落到窗欄上。男人伸手摸索著,我轉身跑了開去。
  事實上我應該走右邊通車站的那條路,但我想都沒有想就走了左邊那條,因為我平常都是在這裡左轉的,這條路對我來說是太熟悉了。這是一條令人沮喪的街道,就像整個世界一樣。街道右邊只有四、五家商店。那回轟炸把整條街都毀了。一路是單調的蕭條,唯一的點綴是瓦礫堆上的一個雜貨亭。以前依莉莎整晚都會在那裏,你若在門上敲三下,她就會把門打開。
  我現在身上帶著聖像,當然不能去找她。我得找間教堂,把聖像還給牧師。
  可是哪裏有教堂呢?我可一點也不知道。雖然我已經在這個小鎮上住了四年了,可是半間教堂也沒見過。我本身是個戰俘,回到家鄉才發現親人都不在了,所以住哪裏根本也無所謂了。不過住在小鎮總是比住在鄉下好一些。我總以為千萬人的地方就等於有千萬個機會,而對於像我這種平凡的年輕人,的確不難找到一些賺錢的管道。唯一比較頭痛的是住宿的問題。我找了將近三個月,結果只找到一間可以過一夜的客廳,還是跟另一個人合住呢!我打算暫時就將就住在那裏。也許就因為居無定所,所以在鎮上住了四年了還不知道教堂在哪裏。晚上我多半都消磨在酒店或咖啡廳,這些地方是可以睡,可是如果想定下心來看看書或是做點別的是不可能的。我的室友華新斯基平常睡沙發,我則在彈簧床架上放三塊破墊子充床鋪。華新斯基晚上多半都不在,早上回來後先抽根菸,然後翻身向牆壁,一會而就鼾聲大作了。我走投無路的那段時間他對我還不錯,時常塞點香菸和錢給我,有天晚上他帶我一道出去,那之後我們就同進同出了。
  我才想到他,正好看到他站在依莉莎的亭子外面,咧著嘴笑。
  「我正在等你。」他說。
  「等我做什麼?」
  「馬上你就知道了。不過我想先吃點東西,一塊進去吧!」
  「好啊!」
  我提醒自己可別讓他們知道我口袋裏的東西。華新斯基在木頭窗板上敲了三下,裏面立刻傳來依麗莎硬梆梆的聲音:「已經打烊了。」
  「少拿翹了。」華新斯基說。
  「是你啊!」依莉莎笑著拿鑰匙開了門。
  黑暗的角落裏坐著兩個不知道是羅馬尼亞人還是匈牙力人,實在看不出他們的國籍。我和華新斯基和他們兩個都認識。不過今天他們好像沒注意到我們進來,繼續用那種難聽的方言交談。依莉莎叫嚷著招呼每一個客人,走過傑納斯旁邊時,還伸手在他腰間捏了一下。
  「再嚷下去,警察都要被妳吵過來了。」
  「雙份。」華新斯基轉過來對我說,「你也一樣嗎?」
  我說,「我其實不頂餓,反正我身上也沒錢。」
  「什麼?你已經沒錢了?我有沒有聽錯?你不是昨天才領的錢?」
  我是真的沒錢了,因為我把前晚所得全給了羅莎泰太付洗衣費,我實在看夠了她的晚娘臉孔,而且也覺得好久沒有穿件乾淨襯衫了,所以現在口袋裏只剩下幾個十分錢銅幣。當然還有那個盒子,只要我願意應該可以賣點錢。那兩個混混就是專門做這種黑市勾當的,他們的口袋裏隨時裝滿了手錶、戒指和珠寶,皮夾更是塞滿了紙鈔。只要看到亮晶晶的東西,兩個人立刻就會像餓虎一樣地撲過去。
  依莉莎端上兩盤臘腸,上面有一小片麵包和芥子醬。
  「你們點的東西來了。」她說。
  華新斯基把兩條臘腸同時塞進嘴裏。他有時真教我覺得噁心。
  「怎麼,不餓嗎?」他問我。
  「餓啊。」
  「如果是錢的問題,別擔心,待會你可以跟我一道去。」
  「不行。」
  「為什麼不行?」
  「就是不行,至少現在不行。」
  「好吧,那你晚點在來好了。唔,十一點在計程車站那邊,怎麼樣?」
  「好,十一點在計程車站見。」
  我又咬了一口臘腸。華新斯基奇怪地看著我。
  我伸手摸摸口袋,盒子還在。口袋裏面很薄,盒子的形狀可以清清楚楚地摸出來。
  「那就十一點見了。」他說著走了出去。
  那兩個羅馬尼亞人或匈牙利人還在聊天。依莉莎把紙盤壓縐丟到櫃檯底下。
  我說:「拿點香菸給我,四根就好,再多就付不起了。」
  「你其實是個好孩子。」她又在嚷嚷了,一邊數了四根香菸給我,其實我是在拖時間,再坐個兩三分鐘,等華新斯基走遠。
  隔壁酒吧傳來爵士樂的聲音,布莉姬就站在門口,小巧可人的布莉姬,每次看到她跟美國人在一塊兒我就替他難過。我滿喜歡她的,可惜她不大拿我當一回事。現在她就一個人站在那裡,我走過去,假裝沒看見她。她叫:「喂!喂!」叫了兩次,又一次。我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走。她的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,終於到了我身後,她抓住我的手臂,一把把我拉轉過去。
  「你聾啦?」
  我故作驚訝,「布莉姬,是妳啊!最近好嗎?」
  「沒什麼好不好,我還是在等客人上門。」
  「生意好嗎?」
  「還不知道,威廉剛上樓去,我的化妝盒不曉得丟到哪裏去了,我們已經找了兩個地方,這裏再沒有的話,我也不想要了。」
  「你根本不需要化妝盒。」
  「這是讚美嗎?」
  「也許。」
  「這樣吧!」她突然說,「你跟我上去,我們可以跳跳舞,順便可以替我找找看,說不定威廉…」
  「抱歉,我沒時間,華新斯基正在等我。」
  「他啊!」
  她不由分說地把我拉進去,爬上一級髒兮兮的木造梯子,裏面擠滿了跳舞的人,一對對抱得緊緊的,樂隊正在演奏布基舞。
  「是布基舞耶!」布莉姬歡呼道。
  「是啊!」我的腳已經感受到強烈的節奏了。跳舞偶爾也可以為我掙一頓飯吃。客人不太多的晚上,酒店主人會讓我在廚房裏吃塊牛排、喝幾杯酒。交換條件是我必須邀請女客人跳舞。我就這樣整個晚上和那些我一點都不在乎的女人跳舞。但是現在我臂彎裏的是布莉姬。我完全忘了口袋裏的聖像。跳舞會使人忘懷一切的。音樂一起,什麼煩惱全踩碎了。布莉姬舞跳得很好。我望著她發亮的臉,把她擁得更緊些。
  「這是什麼?」
  「什麼是什麼?」
  她的手摸著我的口袋,「這裡。」
  「什麼也沒有啊。」
  「還給我,你這個混球。」
  「妳在說什麼?我完全不明白…」
  「那是我的化妝盒,你這個不要臉的混球。」
  她拉扯著我的口袋,把一顆釦子扯了下來,我推開她,轉身要走出去。
  布莉姬大喊,「抓住他,他是小偷,小偷,」
  他們全撲向我,那些衣冠楚楚的紳士,穿著襯衫,西褲和五顏六色的襪子,竟然也會這麼野蠻。他們不斷地踢我打我,許許多多的拳頭全落在我的臉上,我有拚命來保衛自己,左手始終護著胸前的口袋,所幸有兩個人站在我這邊,後來華新斯基也來了,我們邊戰邊走逃了出去。
  到的大街上,華新斯基問我,「是怎麼回事?」
  「不過是爭風吃醋。」
  「你也太傻了。」
  「根本是笨。」
  「還有,你知道現在幾點了?」
  「幾點了?」
  「十一點了。我告訴過你十一點要在那邊碰面的,還記得嗎?」
  「可是我跟你說過…」
  「你得做個選擇,是工作重要還是那個妓女重要?」
  「好吧,我跟你去就是。」
  我們沿的街右邊到計程車站。一輛輛計程車全停在外面等生意。司機們都穿著皮夾克和雨衣坐在屋裏。櫃檯後面露出布萊斯克油得發亮的臉。靠近窗帘的那一桌坐著史沖,克蘭瑪和李察。
  史沖說:「好啊,總算來了,」
  克蘭瑪說:「可真難等。」
  李察問我:「你臉上怎麼有血?」
  我說:「一點小意外─你知道的,女人嘛!」對他們而言這是很充分的理由。我們坐了下來,李察把他的那一包「幸運出擊」香菸推過來給我,史沖附在華新斯基耳邊不知在講些什麼。
  這群司機都滿樂天的。其中一個大夥都叫他「羅安格林」。以前是唱歌劇的,後來大概是受了什麼刺激。每次一喝醉就會想起昔日的光榮歲月,高舉酒杯,以十分溫柔的假音唱道:「在一個無人能到的遙遠國度,有一座城堡,叫做曼莎薇特。」他唱得挺不賴的,不管你喜不喜歡這首歌,一定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歌聲吸引住。每次他一唱歌,他的同事都會豎起大拇指向在場的人介紹:「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羅安格林!」不過他總是反覆唱同樣那一句,然後停下來替自己倒一杯杜松子酒。偶爾有人聽得不過癮,對他說:「再唱點別的嘛!流行一點的。」聽到這句話,他會鼓起腮幫子,用力吹口氣,說,「哼,要我唱那些靡靡之音,門兒都沒有。你知道羅─安─格─林是什麼意思嗎?蘇黎世、艾柏菲德、緬寧根、基爾,我可是在這些地方都演唱過的羅安格林。」說完又開始唱起來,「在一個無人能到…」
  「注意聽。」華新斯基用手肘碰了我一下。史沖說:「你們兩個只要把這些東西搬到愛爾布瑞街去就好了。不過得先分裝成十二個小包,也就是說你們得分六次搬。如果做得好,明天還可以再來。明白了嗎?」
  「明白了。」華新斯基說。
  「你呢?」
  「明白了。」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們要搬的是什麼東西。我們把剛剛叫的兩杯啤酒喝下去後準備開始工作。走到門口,恰好看到四、五輛車子從車站那頭駛過來,是那種乳白色的軍警巡邏車。華新斯基拉住我的袖子往後退一步,說:「快走!」一下子他已經不見蹤影的。我也開始向反方向跑,華新斯基是朝瓦礫推那邊跑,我則是沿著街下去。我使盡力氣,頭也不回地只管向前衝。伸手摸摸口袋,幸好還在。我覺得我在為我的自由、為保護聖像而跑。
  一群人在後面追我,警笛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尖銳。路在我的面前分叉開來,兩條路剛好環抱中央的一座灰色的教堂,從敞開的門望去,裏面像是個黑暗的洞穴。一度我幾乎被追來的警車撞倒,但終究還是被我躲進那扇門。
  其實那只是頹圮的教堂,有牆無頂,仰頭就可以看到夜空。我在亂石傾柱中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陣,不小心跌進了一條乾涸的壕溝裏。一會兒我看到有幾支手電筒在我的頭定上晃動,有人喊到:「站住!不許動!」回音在溝裏停留了好幾秒鍾。我的下巴不知何時劃傷的,血沿的頸子流下來。我迅速地拿出口袋裏的盒子,把它藏在一塊石頭下面。然後就向他們投降了。
  他們把我拉出來,塞進其中一輛車子,開回計程車站。那裡已經被警察包圍住了。我看到了一些熟面孔,史沖、克蘭瑪、李察,只是不見華新斯基。我們被帶到十四警局,開始一場枯燥冗長的審問。那些警察悠閒地用厚磁杯喝咖啡,我望著他們拿出蛋捲,再悠閒地把香腸放上去。
  我心想如果能出去一定洗心革面重新開始。但我心裏知道這只是五分鐘熱度。算了!
  我真的可以出去了!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經過那一場審問,真是一點也沒想到會被釋放。
  「你可以走了。」一個巡佐對我說。
  我想問他「去哪裏?」但到底沒有說出來,快步走向門口。其他的人都默不作聲,只有李察對我說:「一切順利!」
  「你也一樣!」
  出了門,我步下階梯,走在大街上。禮拜天的早上路上沒什麼車子,電車裏也是空空盪盪的。天空很藍很清亮,空氣涼涼的。經過這一夜我該好好梳洗梳洗,刮刮鬍子,鞋子也該上油了,可是我還不想回去,我得先找到那間教堂。我先走到弗洛琳街,從這裏開始我就知道怎麼走了。
  走到計程車站便看到不遠處的分叉路和那間教堂了。白天可以清楚地看出來那只是一座廢墟。我把壕溝裏的盒子拿出來,繼續沿著教堂後面走。我從來不知道鎮上有這樣一個地方。迎面一個拄著柺杖的黑衣婦人牽著一隻北京狗走了過來,我問她附近有沒有完好的教堂。
  「你不知道聖約翰教堂被炸毀了嗎?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「你是外地來的囉!」
  「是,我是外地來的。」
  「來沒多久嗎?」
  「是,沒多久。」
 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,說:「你只要沿著這條街直直走,到第四個轉彎的地方向右,然後─菲菲,你在幹什麼─再往前走兩百公尺,你就會看到了─菲菲,過來!」
  我怕她再繼續說下去,急忙說謝謝,她抓住我的袖子,說:「你很容易會找到的,那間教堂老遠就能看到。」
  我在第四個路口轉向右邊,立刻看到那間教堂。教堂正面幾乎擋住整條街。
  我踏上教堂的階梯,大門恰好在這時候打開;傳出風琴的聲音。裏面依序走出一長列的人來,彷彿是被琴聲逐出來似的。走在最前面的是穿著白色洋裝的長髮女孩,臂彎上掛著小花籃,沿路撒玫瑰花瓣和矢車菊。跟在後面的是穿著藍色衣裳的小男孩,他們的頭髮都清清楚楚地梳開一道線,顯然是用水濡濕過的。然後是一群修女低著頭走出來,之後是修士,接著走出一隊聖詩班,有男有女,正配合著風琴唱出和諧的詩歌,走在聖詩班後面的是聖壇侍者,身穿紅色法衣,外罩一件蕾絲邊的亞麻寬袍,手中搖晃著香爐,散發出如雲的香煙─我也曾做過同樣的工作。最後出現了一頂純絲帷幕。幾乎佔滿了整個們廊。帷幕上鑲了好些珠寶,風一吹來便鼓得滿漲起來。走在帷幕下的是三個牧師,中間那一個捧著聖體匣,鑲在中央銀色半月形上環繞無數金光的─正是聖像。
 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,人群繼續從我身邊走過。他們唱著聖詩,喃喃唸著禱告辭。有人的鞋子採到我,有人的手肘撞到我,還有帶的樟腦味道的衣服從我身旁擦過。
  我憎恨這群人。對我而言他們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。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都那麼平靜,而我的內心卻是如此彭湃不安。他們所唱的聖歌,他們斜睨的眼神,以及他們那種虛假的虔誠都對我毫無任何意義。我站起離開那個地方,就像是走出警察局時一樣,為的是獨自去尋找屬於我的寧靜。只是我並不孤單,我還有聖像。終我漂泊無定的一生都會有祂伴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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